
封面新聞記者雷蘊含
“在沒寫出頭的時候,編劇真不是人干的活。”這是在采訪過程中,封面新聞記者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充滿無奈與辛酸。
近日,編劇古二曝光《繁花》劇組私下開會錄音一事持續攀上熱搜,疑似導演王家衛、編劇秦雯等主創的談論,讓他們的人設碎了一地。雖劇組兩次發布聲明,稱錄音存在大量失實、蓄意剪輯情況,已持續取證并提交相關部門,但事件仍未平息。
這場爭議像一面鏡子,照出了編劇行業光鮮表象下的暗涌——在大眾熟知的頭部編劇之外,那些掙扎在行業“底層”的小編劇,正經歷著不為人知的生存困境。
為此,封面新聞記者對話多位小編劇——他們入行3-5年,尚不出名,沒有代表作,與古二爆料的處境相似,活多、錢少、沒署名,在行業中有委屈、掙扎,也有對講好一個故事的期盼。
月薪三千身兼數職
雜活比創作多,尊重比薪水少
古二自述,深度參與《繁花》的劇本創作,卻只拿到一個前期責任編輯的署名,月薪3000元-6000元,還需要兼顧其他主創的生活雜務。
對于這種現象,編劇明明(化名)告訴記者,這在行業內太正常了。“我之前在某導演工作室,干的工作和古二差不多,月薪3000元,沒有周末,除了寫劇本,還要在劇組給他們做飯,甚至還需要處理導演的家庭雜事,最后只給了我‘導演助理’的署名。”
編劇小西(化名)的遭遇也與之類似:除了寫劇本之外,她還被要求給演員講戲、陪玩電動游戲等。“像我們這種沒代表作的小編劇,根本沒資格挑活,臟活累活都得接,工作和生活的界限早就模糊了。”但最讓小西難受的不是體力上的勞累,而是人格上的不被尊重。“我為劇本做了很多貢獻,反復寫、反復改,但身邊人還是把我當生活助理。最痛苦的是我連反駁的底氣都沒有——畢竟我確實做了那些雜事,說出去都沒人信我其實是寫劇本的編劇。”
編劇小椰(化名)告訴記者,自己入行4年,也只拿到過“后期助理”這一個署名。更讓她焦慮的是微薄的收入:“之前有個長劇項目找過來,我當時特別激動,覺得自己終于等到了機會,沒日沒夜寫了2年,只拿到5萬塊錢,連房租都不夠付,實在沒臉再跟家里要錢,只能從項目里‘跑路’。”可半年后,她得知這部劇換了編劇團隊,最終在平臺過會失敗,項目徹底黃了。“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有點慶幸自己早走了,又有點可惜那兩年的付出,像一場空。”
署名難甚至拿不到錢
科班出身也逃不過“人盡可欺”
在大眾認知里,科班出身或許能為職業發展鋪路,但即便是科班出身,許多小編劇們仍要面對“署名難、收入低”的困境。
編劇果汁畢業于國內頂尖專業院校的編劇專業,入行以來參與過十幾個項目,卻至今沒有一部署名作品。在采訪中,她甚至用了“人盡可欺”一詞來形容自己的處境。“每次談項目時,對方都會說‘好好寫,后續有署名’,但到了最后,要么說‘你的貢獻不夠’,要么直接把署名給了別人。”果汁的語氣里滿是無奈。
“拿不到錢”更是小編劇們的共同痛點。果汁回憶起去年的經歷:“當時一家頭部傳媒公司找我合作,我以為是好機會,但劇本改來改去,對方始終不滿意。我實在撐不下去想退出,對方卻告訴我‘你寫的內容沒通過,一分錢沒有,還需要對我們進行賠付’。”
同樣畢業于國內頂尖專業院校編劇專業的小椰補充道:“大家出去吃飯,哪怕菜不好吃也會付錢;但做編劇,免費試寫一萬字、兩萬字太常見了。對方會說‘先寫點看看你的水平’,等你寫了,要么說‘不行’,要么就沒下文了。我們連討價還價的余地都沒有,因為你不做,有的是人愿意做。”
編劇“寫劇本不如做保安”(化名)同樣是國內頂尖專業院校科班出身,但目前署名作品也為0。他對記者透露,在一個S+級別的大制作中,編劇完成了全部劇本,但是導演反復提意見讓編劇修改,故意不讓通過,最后導演讓自家公司的編劇以協助改稿的名義介入,架空原本的編劇,完成洗稿。最終,原本的編劇既沒有拿到署名,也沒有拿到錢。
合同全是坑但也沒得選
離譜要求成“行業日常”
小編劇們的困境,背后藏著行業“僧多粥少”的現實——項目少、編劇多,導致小編劇沒有話語權,只能被動接受各種離譜要求,甚至連“誰都能對劇本指手畫腳”都成了常態。
“頭部編劇手里握著好幾個項目,可能檔期都排到了后年;但我們這種小編劇,能有項目寫就不錯了,根本不敢提要求。”小椰感嘆道,“有時候明知道合同里全是坑,比如有一些稿費分5、6期付,沒有定金,但我也會簽,因為沒得選。現在編劇太多了,你不寫,馬上就有別人寫,你只能賭‘這次能拿到錢、能有署名’。”小椰話鋒一轉,“但我從來沒有賭贏過。”
除了“霸王條款”,小編劇們還要面對行業里的“資源壟斷”。編劇豆豆(化名)去年曾跟一位編劇合作:“對方寫劇本的水平很差,也并沒有很出名的代表作,但特別會拉資源,能拿到項目。她拿到項目后,就找我們這種小編劇‘代工’,給一點錢,對外就說‘劇本是她寫的’,最后她的署名還放在第一個。”豆豆又氣又無奈:“她明明沒什么創作能力,卻能靠資源占著機會;我們想好好寫劇本,卻連一個正經的創作機會都難拿到。”
聊起遇到的“離譜事”,所有受訪小編劇都表示“根本講不完”。編劇小椰用調侃的語氣告訴記者——一個劇本,所有人都能對其指手畫腳,除了編劇自己。“改稿太正常了,有時候甚至寫了10集又被推翻,讓我從大綱開始重寫。而且不專業的人太多,我還遇到過開劇本會的時候有甲方把公司前臺叫過來,讓對方提意見,這太離譜了。”
不僅長劇編劇處境艱難,短劇編劇也面臨巨大壓力。編劇小船(化名)主要做短劇編劇,她曾遇到過一個離譜的要求:制片人要自己當女主,開機前5天,突然要求重寫全部的劇本。“她要求一句一句改,只要她覺得‘不順口’,就得改到她滿意為止。那5天我天天熬到天亮,最后尾款還是沒拿到。”更夸張的是,現在短劇公司對編劇的要求越來越高:“一個月要寫出4個劇本的前30集,送到平臺過會。如果沒有一個通過,就繼續寫,直到有通過的為止。你要是完不成,就只能被淘汰。”小船說道。
呼吁規范行業規則
有人期待改變,有人準備轉行
對于古二曝光錄音的舉動,受訪編劇們態度各異,但都透露出對行業現狀的不滿。
編劇Moon(化名)坦言,自己很佩服古二的勇氣。“通常開劇本會的時間都很長,聊到后面扯八卦很常見,我也經歷過劇組霸凌。大家都習慣了,但習慣不代表正確。我還在這行混,不敢像他這樣‘捅破窗戶紙’,但也許他并不想得到什么,只是想對結構性的不公做出一點反抗。”
編劇“寫劇本不如做保安”(化名)用“深有同感、深惡痛絕、大快人心”十二個字概括自己的心情。
而編劇果汁(化名)則表示:“我不太認同曝光錄音的方式,但特別理解他的處境。‘底層’編劇的權益太容易被忽視了,真的很無奈。”
從月薪三千身兼數職,到無署名、拿不到錢,再到面對各種離譜要求卻毫無話語權,底層小編劇的生存困境,折射出編劇行業生態的失衡。他們懷揣著對創作的熱愛入行,卻在現實里一次次被打擊。或許,只有當行業規則更清晰、權益保障更到位,這些“幕后創作者”才能真正專注于劇本,而不是為生存焦慮。
在采訪最后,記者問了每位受訪者同樣的問題:“有沒有什么方法能改善現在的生存環境?”大部分人比較一致地呼吁建立更加清晰的編劇署名規定,規范約定工作內容和稿酬以保障編劇的正當權益,例如建立“編劇中心制”或者成立編劇工會。
但編劇果汁和小椰不約而同地回復道:“短期內大概很難好起來,也許等堅持不下去了,我就轉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