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學的學科定義與研究方法仍是一個聚訟不休的問題。在本次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上,希臘雅典科學院文學與藝術部院士馬諾利斯·科雷斯 (Manolis Korres)基于自身豐富的古建筑、地理與考古學研究與工程經驗,為參會者提供了獨特的思考與啟發。
根據西方世界傳統的定義,古典學屬于人文學科中的一門,尤其是古典語文學,被視為對希臘語和拉丁語及其相應文獻和著作的研究,并由此延伸至文明的層面,希冀于理解乃至效仿典范性的希臘與羅馬文明。科雷斯指出,我們試圖闡釋古典文獻,就必須對相關物質文化有一定的研究,欲理解某一文化的物質遺存,則必先鉆研相關的古代文本。近百載以來,古典學廣泛地深入到諸多科學領域分支中:碑銘學、紙草學、語言學、藝術史、考古學,不勝列舉。
在古代,處于世界另一端的中國,孔子及其他的中國古代哲人的活動付諸記述,形成鴻篇巨著。于是,歷史編纂學誕生了,文學評注的傳統也逐漸形成,它們與大量令人印象深刻的墓志和紀銘一道,成為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的研究關注對象。這些研究對于理解中國文化至關重要。人們渴望著更深入地研究中國文化,進而對現存全部的物質證據進行系統的考察,考古學和藝術史便這樣應運而生。
事實上,大多數古代文明未能留下文字記載,因此我們僅能憑借考古學對其加以認識,即對古代人類活動的物質遺存進行科學研究與闡釋。迄今為止,歷史的經驗表明,考古學不僅可以研究未創制文字的文明,而且可以研究那些文字未能留存于世,甚或根本就未創制文字的文明。當然,考古證據通常是殘缺不全的,因而其闡釋也會有所不足。然而,即使更多的古代文物保存得更為完好,若缺乏相應的文字記載,其闡釋仍然不足憑信。古希臘史家修昔底德曾預言,在他所處時代的幾個世紀之后,僅憑斯巴達的廢墟,不足以印證這座城市的雄偉和強大,而雅典的廢墟卻必然可以彰顯出這座城市的偉大。
科雷斯提醒我們,借助于文字記載,我們必須深入至古典學研究的核心,并以此為線索,追溯各種智識創新的歷史發展脈絡。古希臘的智識創新包括倫理學領域,同時也涵蓋了諸多科學領域。
蘇格拉底像孔子一樣,特別強調人應培育完美品格。然而,除此之外,他同樣堅守對真理的探求,即基于嚴謹的邏輯和觀察來認識世界,即使這會對傳統發起挑戰;同時,蘇格拉底還宣稱真理的不確定性。他認為自己追求的并非一個最終確定的答案,而是對問題的正確闡釋。因此,他將自己比作真理的助產士,幫助孕婦在對話的過程分娩出真理——正如嬰兒在出生前便已存在,真理也必然在追求真理的人發現它之前便早已存在。
幾十年后,蘇格拉底的學生亞里士多德也效仿自己的老師,探求道德養成以及人的社會和政治行為等問題的解決之道;然而,他同樣追隨著孔子,基于倫理和經驗,確信地得出一些法則。除此之外,亞里士多德還賦予了如今科學所具備的嚴謹性。在他去世后不久,古希臘幾何學家歐幾里得基于證明的方法,同樣將科學嚴謹性注入了數學學科之中。
千載悠悠,當文藝復興的曙光出現在意大利,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促進了古代倫理學和自然科學研究的復興,而法國啟蒙運動的興起則為其發展注入強勁的動力,技術進步孕育的果實也誕生在工業革命的隆隆蒸汽之中。這種技術發展起源于英國、法國和德國,并很快傳播到北美、東歐和東亞。從孔子生活的時代到現在,人口增長了100倍,能源消耗增加了數百萬倍。現代科學早已超越了古代科學,財富也遠超古代國家。
因此,正常而言,我們理應感到非常幸福。然而,科雷斯指出,我們卻目前面臨著許多難以解決的環境問題,以及由此產生的諸多道德問題和社會問題,這一切均是可憎的物質主義所造成的惡果。物質主義是這么多問題的根源,只需注意到這一點,我們就應當讓與物質主義仍不猖獗的古早時期進行橫向比較,并向它們尋求可靠的解決辦法。
事實上,那些幾乎已被遺忘的思維方式和教育方法的復興,可能就是我們正在苦苦尋找的解藥,這種解藥不僅可以應對道德淪喪,也能夠解決當前學校和大學教育中的一些問題。就道德層面而言,孔子的學說以及古希臘哲人的思想對提升道德修養無疑大有裨益。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通過在教育體系中融入古代教育的有益元素來實現這種提升。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孔子關于提升精神境界的學說中,音樂、書法、閱讀和算術的訓練是必不可少的。無獨有偶,古希臘人也同樣認為這些技能,以及幾何學知識,都是不可或缺的。將音樂課設為必修課,也將向所有人傳達這樣一個信息:教育不僅僅能促進職業發展,且能帶來良好經濟回報,它還應為了藝術讓別的學科做出一些犧牲,而這種藝術不應含有任何投機性質和物質主義。同樣地,在職業技術類院校的課程中增加文學課程的數量也會起到同樣的作用。換而言之,古典學科應該在學校和大學教育課程規劃中占據更多的篇幅。
然而,現如今的道德問題不僅僅是由于我們對于人文學科的忽視造成的;我們還應該認真考慮建立一種機制,幫助年輕人在工廠和農場中勞動一段時間,以便讓他們更好地了解勞動人民,培養他們對于別人的尊重,這種尊重無關于教育和財富。這種勞動還可以使他們獲得關于物質特性和處理方式的更實用的知識,極大地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相關的科學問題。
科雷斯院士的發言體現了一位考古學家的博學精深,更彰顯了一位思想大師的人文關懷,對古典文明與現代世界的洞察與剖析。任何思想與學術總是在張力之中蓬勃生長,正如中國經史傳統研究中的考據與義理之爭,文本闡釋與物質分析同樣構成了如今古典研究的兩極天地。然而,古典學作為一種對古典文明的整體性考察,必以人類思想的浩瀚宇宙為探求目標,而當代學術體系將破碎與紛爭的“科學”奉為圭臬,無疑是對古典精神的一種背離。在“危機四伏”的現代世界中,我們如同漂流二十載的奧德修斯,亟需著一趟思想歸鄉的“奧德賽”——這正是如今中國古典學建設發展的方向,也必然是當下人類所需的古典學發展方向。
(作者:李晨煜 意大利羅馬第一大學古代研究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