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在南京新劇薈獲得最佳劇目獎之后,由泛障別人士以及健全人士共同出演的《逆轉未來》,近日受邀在第十一屆烏鎮戲劇節期間連演兩場。
謝幕時,演員們依次介紹自己,觀眾才得以發覺背后的不易。他們中的一些是視障人士,在漆黑的舞臺上需要默念步數才能精確走位,一些是聽障人士,在將臺詞念得流暢清晰這件事上需要付出百倍努力。
《逆轉未來》的故事設定在未來。在這個世界,殘障與健全的處境倒置——出生時殘障的嬰兒可以獲得改造的機會,成為看得更遠、跑得更快、更“優越”的人;而健全人則沒有改造的權利,在升學、就業、婚戀等方面面臨重重阻礙。
除了殘障與健全的倒置,男性與女性的處境也鏡像翻轉。在設定中,健全男性處于社會底層,備受歧視。一個案件中,健全男性羅天然被控犯罪,隨著更多人證物證披露,他人生中遭遇的種種不公逐漸揭開。
《逆轉未來》的演出團隊樂意劇團由泛障別戲劇愛好者發起創立。關于該劇所要傳達的觀念,主創給出的回答很簡單:平等尊重、打破偏見、呼喚關注。事實上,從成立公益組織到舉辦戲劇工作坊,再到成立劇團、創作完整的戲劇、招募演員排練,為不被主流社會看見的群體發聲,他們努力了很多年。
適合泛障別人士演出的場地并不多,他們就在書店、在戶外演出。“任何物理障礙都不能阻止我們?!薄赌孓D未來》出品人、制作人孫妖妖告訴第一財經。一位殘障朋友告訴她,作為一名戲劇愛好者,自己曾經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站上舞臺,因為劇場對殘障群體是不開放的,“但在這里,我們有機會站在舞臺上表演”。
殘障女性的困境少為人知
今年36歲的孫妖妖是一名罕見病患者。她的心臟長在右邊,所有器官都和常人相反,這種病癥在醫學上被稱為“鏡面人”。六個月大被查出患病的時候,她就被醫生宣判,活不到5歲,“但一直活到了現在”。她給自己取名“妖妖”,“中國神話故事里,妖都挺有生命力的,很頑強,打死了又能復活”。
2017年,孫妖妖拍了一部紀錄片《寒鴉》,關注三個殘障女性。因為患病,她沒有辦法走太長時間的路,需要輪椅出行,但在拍攝紀錄片之前,她對殘障女性的處境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隨著深入她們的生活,孫妖妖看到了比她想象中更艱難的處境,“她們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根據調查,中國有8500萬殘障人士,其中約有3880萬為殘障女性。“大家在談論殘障的時候往往忽略了性別,殘障女性和男性所面臨的處境和挑戰是不一樣的?!睂O妖妖告訴記者,比如就業,殘障男性也許能夠在一些有社會責任的企業找到工作,而一些殘障女性則會面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出家門的情況?!爸挥蟹昴赀^節的時候,父母才會把她帶出去見親戚。她們中的一些甚至沒有上過學,因為坐輪椅不方便,學校沒有電梯,沒有坡道?;蛘邔W校要求父母陪同,但父母為了生計很難陪孩子,于是她們就只能待在家里?!?/p>
2019年,孫妖妖注冊成立了一家公益機構“樂益融”,希望可以支持殘障人士,特別是殘障女性踏出家門,融入社會,不被禁錮在家中,可以擁有自己的生活。
過程中,孫妖妖接觸到不同人群,比如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在《逆轉未來》中飾演貨車司機的王小敏是視障孤兒,為了熱愛的舞臺和戲劇,他辭去盲人按摩的工作,全心投入排練。其余演員也都在本職工作之外,擠出業余時間參與排練。孫妖妖說:“大家都有想要突破的渴望,有自己熱愛的東西,想要更好地融入社會,想要讓自己變得更好?!?/p>
戲劇幫助人們更好地融合
最開始,孫妖妖沒有想過要成立一家劇團,也從未想過有一天可以將一部完整的戲劇作品帶上舞臺。
在服務殘障人士的過程中,她邀請話劇導演馬巖開展了一期殘健融合戲劇工作坊。這期工作坊給她帶來很深的觸動,她發現戲劇擁有獨特的生命力和感染力,能夠幫助大家更好地融合。
不同障別的人士和健全人士都可以參與殘健融合戲劇工作坊。孫妖妖記得,第一期,視障、聽障、肢體障礙、健全的朋友各自圍成一個圈,彼此不了解,而后通過戲劇游戲的方式,打破界限。
這期工作坊之后,聽障朋友帶著視障朋友隨行走路,教大家手語,很多人成了朋友。孫妖妖看到,不同障別的人士、健全的朋友可以通過戲劇建立情感聯結,了解彼此,更好地表達自己,展示自己?;谶@樣的考量,一支由泛障別戲劇愛好者組成的演出團體樂意劇團成立?!赌孓D未來》是他們的首部原創話劇作品。9月21日,樂意劇團的第二部原創話劇《我選擇出生》在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首演。
在劇團,演員們相處融洽,彼此不會因為對方的殘障而生出刻意的“關心”。孫妖妖說,在劇團,經常出現請視障朋友幫忙倒水的情況?!捌鋵崥堈吓笥岩埠軜芬鈳椭鷦e人,他們在生活當中不停地給別人說謝謝,但在劇團里第一次聽到別人對他說謝謝。這就是我所理解的平等和尊重,不會因為你的身體狀況,刻意地讓你不做某些事情。”
在《逆轉未來》導演馬巖看來,劇場屬于所有人。馬巖在美國接受戲劇教育期間,被戲劇融合工作坊的形式所震撼。他告訴第一財經,劇場每周都會組織兩場有特殊群體參與的工作坊,包括患有創傷后遺癥的老兵、少數族裔、特殊兒童等。回國之后,他希望將劇場里的好內容帶給更多沒有看過戲劇、從未走進劇場的愛好者們。
在馬巖心中,戲劇是有觀點的,“比如你在大街上看見一個人受欺負,出手相救可能得看能力,但是幫人說話或者表達一種社會現象,這應該是藝術從業者的責任”。他注意到,眼下劇場的無障礙設施仍有許多不完善之處,“2018年就曾提出過劇場不能拒絕輪椅,但是你去某個號稱特別棒、特別大的劇場,它竟然是沒有無障礙坡道的”。
“不是包容、不是接納,是我們一直選擇性忽略了龐大的殘障群體?!痹隈R巖看來,人一生當中必定會經歷一段時間的“殘障”,但只有在自己也面臨相似處境的時候,才意識到殘障人士的存在和不易。
“我們一直想說的是,殘障是一種狀態?!睂O妖妖說,“每個人一生當中或早或晚會經歷這樣的狀態。健全的朋友在年輕的時候也可能把腿摔折了,坐幾個月的輪椅。只是有一部分人在出生時就面臨這樣的問題?!?/p>
每個人都擁有“超能力”
疫情期間,孫妖妖組織給殘障女性發放衛生用品,媒體人高原在采訪中與她相識成為朋友,此次為《逆轉未來》創作劇本,和馬巖一樣,他們都是不計報酬的。
在《逆轉未來》的故事中,一位名叫程乃愚的歷史學家揭開了事件的真相。作為一名“聾人”,她主動放棄改造成為更優越人類的權利。愛人、親人無法理解她的選擇。通過對程乃愚的塑造,高原表達了她的認同:接納自己本來的樣子。
高原此前讀到美國學者安德魯·所羅門所著《背離親緣》,該書探討的問題之一是當生命中出現了一個背離預期的孩子,作為父母該如何應對。
“出生殘障的孩子和父母是不同的,父母總想將他改造得跟自己一樣。但孩子作為殘障社群的一員,希望被認同的是他原本的樣子就是完整的,比如聽障人士可以不接受改造,不安裝人工耳蝸?!备咴虻谝回斀洷硎?,“社會應該去創造一些條件,讓他們能夠以本真的、最自然的面目生活。”
孫妖妖告訴記者,殘障人士擁有各自的“超能力”。樂意劇團是一個沒有秘密的劇團,因為即便是小聲議論,也會被對方迅速識別。比如,聽障伙伴會唇語。又比如,視障伙伴顯示出極強的表演能力,因為他們的讀屏能力強于健全人——他們帶著耳機,讀屏軟件實時以最快速度播放臺詞,如同同聲傳譯,他們能夠實時將聽到的內容讀出來。更令人驚嘆的是,視力障礙的伙伴是整個劇團剪輯視頻最快的。
在《逆轉未來》中,與觀眾想象不同,并非由視障人士出演視障角色、聽障人士出演聽障角色,這樣或許更容易實現,但他們想走得更遠。
為了能夠給觀眾呈現一臺無障礙的舞臺表演,演員們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每次演出,劇組都需要提前兩天進場熟悉舞臺。馬巖告訴記者,由于劇場都使用電腦燈,沒有光感,對視障演員來說等于一片漆黑,只能通過聲音辨別方向,數步數走到自己的位置,聽障演員雖然有助聽器,但是佩戴耳麥之后什么也聽不見?!昂玫膭”?,10%的技術,剩下90%全靠演員的努力?!?/p>
《逆轉未來》在南京新劇薈獲獎,給劇團成員帶來巨大鼓勵。此次在烏鎮戲劇節的支持下,該劇演出第一次有了燈光和舞美。烏鎮戲劇節發起人、導演賴聲川向第一財經表示,希望烏鎮戲劇節是一個平等的平臺:“我們邀請這樣一部戲,不是因為他們是殘障人士,而是因為他們的戲是真的好看。如果只是前者,大家看了會覺得這是鼓勵,它真正有創意的時候,你會覺得更加佩服。他們排練的時候互相之間的溝通極為困難,不是我們容易想象的事情。當你了解他們,發現他們從事不同的工作,又從各個角落而來,為了共同的愛好——戲劇聚集在一起時,又會覺得特別感人。”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