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黧眉
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遠離北京城中心，在山腳下。我在院子里種了十幾種樹，每天早上醒來，就會聽到外面小鳥的叫聲：“啾——”有時是一聲，有時是兩三聲，好像每棵樹上都掛著小鳥。
家中的兩個男孩都去上大學(xué)了，留下的鋼琴好久沒動，都跑音了。我找來調(diào)琴師調(diào)了調(diào)，就開啟了每天屬于我的美好時光。
是的，每天上午，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收拾好客廳里的雜物，洗漱完畢，打開門廊的大門，讓山里的空氣流進來，然后打開琴蓋，坐在琴凳上，開始了隨心所欲的彈奏。起初是瞎彈，男孩們小時候初學(xué)鋼琴時，我每天盯著他們練琴，不僅熟悉了五線譜，他們彈曲子時哪怕有一個錯音我也聽得出來，但是人無法永遠停留在最好的狀態(tài)，我完全忘掉了五線譜。是的，十幾年已然過去，男孩們長大成人了。
我彈的曲子是《秋日私語》。兩年前的秋天，我開始自己摸索著彈奏這支曲子，沒有找老師，用最笨的方法。那個時候我正憂心忡忡，父親在醫(yī)院的ICU里跟病魔搏斗著，我無法去看他，就用彈琴來忘卻，忘卻時間，忘卻父親的病痛，同時忘卻我對父親的思念。我每天閉門練琴，決心在父親出院的時候彈給他聽。我想象著父親靠在沙發(fā)上聽我彈琴的樣子，即便彈得磕磕絆絆，他也依然會很欣賞地微笑著看著我——這是超越了音樂范疇的欣賞。然而，那個秋天還沒有過完，父親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隨后是母親，她確實聽到了我彈得磕磕絆絆的《秋日私語》，然而秋天一過，冬天剛剛到來，她就匆匆追隨父親去了。
哀傷占據(jù)了我所有的時日。我沉浸在這支曲子里，每天彈，不厭其煩地彈，仿佛我最親愛的兩個人、最愿意給我捧場的兩個聽眾，依然在我身邊。
彈著彈著，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手上的和弦響起，窗外就會有一群小鳥蜂擁而至。開始我以為是錯覺，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如果我不彈琴，它們只是在樹上斷斷續(xù)續(xù)地鳴叫；而一旦琴聲響起，它們就嘰嘰喳喳歡呼雀躍呼朋引伴，好像相約著來我的窗外聽我彈琴。剎那間，小鳥的獨唱變成了集體合唱。鳥鳴伴著我的琴聲，仿佛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以后的每一天，就像新認識的知己，我們會心地相約，琴聲就是我們的暗號。我失去父母的蝕骨的哀痛，似乎有了一個存放的地方。
今年夏天，小兒子回來度假，因為時差的關(guān)系，他每天幾乎睡到中午才起床。為了不吵醒他，我取消了上午彈琴的計劃。一天上午，在我平時彈琴的時間，我和先生在餐桌旁喝茶，突然聽到“噗噗”的聲音。我起身走到客廳，聲音不見了，回到餐桌旁，聲音又響起，好像是書柜上方的空調(diào)口發(fā)出的。我們面面相覷，是貓、老鼠，還是松鼠？再仔細聽，似乎是小鳥！請物業(yè)工程部的人過來搭了梯子上去，打開空調(diào)的回風(fēng)口，洞口幽深，里面什么也看不見，不知道小動物身在何處。但是“撲通撲通”的聲音更大了，能明顯分辨出翅膀扇動的聲響，于是大家一致認定是小鳥。但是怎么能夠讓它出來呢？師傅說不要關(guān)閉這個回風(fēng)口，等它自己飛出來。
然而到了下午，它還是沒有飛出來，有時候安靜得無聲無息。我擔(dān)心起來：它會不會餓？會不會渴？會不會憋死了？各種擔(dān)憂接踵而來。傍晚，我有些焦慮了，坐在沙發(fā)上，死死地盯著房頂?shù)哪莻€洞口。
小安呀小安，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給這只小鳥取了名字。
先生明白我的心意，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為啥不彈琴給它聽？”我騰地跳了起來，對呀！一天只顧憂心忡忡，沒有想起用琴聲呼喚它。我急急忙忙掀開琴蓋，彈起了那首《秋日私語》。
令人驚訝的是，果然，小安發(fā)出了鳴叫，而且從出風(fēng)口的百葉空隙里露出了翅膀一角。原來，空調(diào)有出風(fēng)口和回風(fēng)口，它們貌似相通，其實是兩個通道。小安被憋在出風(fēng)口處了，那里是一個百葉窗，它啾啾地叫著，翅膀不停地從百葉口處支棱出來。我用手機錄下它的叫聲，經(jīng)過一天的幽閉，它的聲音依然清脆悅耳，這讓人欣喜。
我和先生開始了營救工作，然而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出風(fēng)口，各種工具都撬不動。無奈之下，給當(dāng)初為我家裝修的工長打電話，可是他明天上午才能趕到。
這是一個難熬的夜晚，我一次次到客廳去看小安，因為太晚了怕吵著鄰居，我不敢彈琴，就一遍一遍打開手機，播放視頻里它的叫聲。小安很乖，很有耐心，視頻里的它每叫一聲，小安就真真切切回應(yīng)一聲，很有節(jié)奏。
先生說，他感覺小鳥是來找我的，它肯定是我的聽眾。
小安是我那群知音小鳥中的一個？我突然有如神啟般醍醐灌頂，或許是這幾天聽不到我的琴聲，它想方設(shè)法來探個究竟？我更加心疼小安了。
幾乎一夜不眠的我，第二天一大早就站到沙發(fā)上去看小安，顯然它已經(jīng)沒有昨天那么大的力氣，撲騰幾下就不動了。我又跑到樓外查看墻面，那個空調(diào)管道與墻面的連接處露出一個洞，顯然小安就是從這個洞口飛進去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它飛到出風(fēng)口處，卻找不到來時的路了。小安啊小安，你真是一個奮不顧身執(zhí)著探尋的小精靈。
我坐到琴凳上開始彈琴，我彈得很慢，很輕，一邊彈一邊傾聽小安的聲音，它的叫聲沒有昨天悅耳了，但是聽起來依然充滿了期待。我心里說：“小安，你要堅持住啊，我一定讓你飛回到天空去，那是屬于你的廣闊天地。”
終于聽到門外工長停車的聲音了。我屏住呼吸，心里怦怦跳，等待工長打開出風(fēng)口的百葉窗，慢慢卸掉隱蔽在百葉縫隙里面的螺絲，小心翼翼地晃動著百葉窗罩。罩子剛剛打開，小安就沖破牢籠迫不及待地飛了出來。它先是飛到窗簾下面，又飛到廚房的臺面上，最后落到紫紅色的沙發(fā)上。我蹲在沙發(fā)前，終于清晰地看見了它的模樣：它很小很小，黃色的小嘴，機靈的眼神，灰色的羽毛。雖然才過了一天一夜，可是我覺得我們是老朋友，在一起有一輩子那么長。
先生用一雙大手把小安捧在手心，它顯得那么小，毛茸茸的，萌萌的，讓人憐愛。他穿過門廊，走到大門外，雙手一張，小安瞬間飛向天空。
小安飛走了。我后悔沒有給它一點水，沒有給它一粒米。先生說大自然中什么都有，它需要的是自由，天高任鳥飛。
是的，經(jīng)歷了這一天一夜的禁錮，小安重新獲得自由，終于與它的小伙伴們相聚，它一定更加享受翱翔的快樂。
下過幾場大雨之后，北京的秋天真正到來了。假期過去，我的兩個大男孩都要整裝出發(fā)了，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將要去遠方開始新的征程，就像小鳥飛向天空。我希望他們像小安一樣，對一切充滿好奇，勇敢地去闖天下，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像小安一樣，不論遇到什么險阻，都能用耐心和堅持挺過去，迎接他們的將是蔚藍的天空。
送他們到機場回來，我又開始彈奏我的鋼琴。此刻，我的心安寧了許多。看到男孩們充滿朝氣的背影，離別的悲傷萌發(fā)出希望和力量。早秋的陽光有如黃金般熱烈，樹葉沙沙作響，風(fēng)從山那邊吹進屋里。生命輪回，萬物生長，從冬到春，從夏到秋，生生不息。《秋日私語》這秋天的旋律，繞過房梁傳到窗外，一直飄到天空中——獻給我在天上的父母，獻給遠方的男孩們，當(dāng)然，還有窗外嘰嘰喳喳飛來的小鳥們，這里面一定有小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