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晚清到民國，地處半壁東南揚子江邊的南京，多經變故。太平天國在此十余載，民國在此奠基，更有日本人入侵到此肆意大屠殺成為國之大殤，再后來是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歷史掀開新的一頁。百余年風云激蕩，多少人物、多少事件在此登場。本文僅就陳三立在南京二十余載的生活點滴人物交往掛一漏萬略作鉤沉，為時代大變局的悲歡離合桑田滄海做一小小注腳。
一
世人多知陳三立的父親陳寶箴是湖南巡撫、天下名撫，其子陳寅恪是一代名流史學大家，而陳三立雖是同光體著名詩人、有清末四公子之譽，但總給人以滿清遺老、詩文艱澀難懂的冬烘之感。是這樣嗎？
陳三立出生于1853年10月23日，年少博學，才識通敏。1889年得中三甲四十五名進士，歷任吏部行走、主事。
1895年甲午戰爭后，李鴻章赴日簽訂《馬關條約》，陳三立聞訊激憤異常，曾致電張之洞“吁請誅合肥以謝天下”。當時，陳寶箴在湖南推行新政，披荊斬棘，除舊布新。陳三立襄與擘劃，羅致人才，革新教育，效力尤多。1898年，形勢逆轉，他因“招引奸邪”之罪被革職后隨父返回江西，居住西山“崝廬”。
1900年初，陳三立移居南京，未幾喪父。陳三立在1901年春，有《移居》七律：
江南羈客身傖父，索得池亭值幾錢。
徑自攜家就佳處，不成避世倍潸然。
禽魚許識買鄰意，水石猶能照眼妍。
片念微茫千劫換，一椽人海閱枯禪。
家國之痛，萬念俱灰，避世江城，隱身人海。陳三立來寧以后，陳氏一家先是租住在今建鄴路東段的珠寶廊，次年又租住在廣東巡撫劉芝田之子劉世珩在中正街(今白下路)的寓所。雖然無心仕途，但陳三立仍心系天下，關心時事，熱心實業。
1901年春，陳三立自南京回返江西為父親上墳掃墓，他有《二月十日還南昌西山上塚，取城北馳道至下關待船作》：
向夕云霞裊裊生，獨攜酸淚出春城。
連陂叢竹高橋暗，十里垂楊大道晴。
早晚樓船寒海氣，東南形勝怒江聲。
鄉心直與夜潮上，白石青松喻此情。
詩題中的“城北馳道”，是說從南京城南到下關江邊。大江奔流，萬物復蘇，連夜溯江而上，為父親掃墓，酸淚滿眼，無人可訴。
已過半百之年的陳三立在南京的生活并不輕松愜意。當時的中國周邊，日俄之間已經是劍拔弩張，覬覦之心，昭然若揭。陳三立對此也是矚望京華，憂心忡忡。
1916年農歷九月二十一日，陳三立六十四歲壽辰，與家人合影于頭條巷俞宅竹園。后排居二老間者為長子陳衡恪（師曾），右起第三為三子陳寅恪。圖源：南京地方史學者陸暉微信公眾號“飛刀看書”。
二
陳三立在南京辦有家學，又贊助柳詒徵等創辦思益小學堂。陳三立讓出住宅作課堂，延聘外國教師，開設英語及數、理、化等新課目；他注重德、智、體、美全面發展，主張廢除“八股文”和跪拜禮節，禁止死背課文及體罰學生，開創新式學校之先例。
1905年初，陳三立曾與李有棻創辦江西鐵路公司，并擬倡修南潯鐵路。李有棻大陳三立11歲，曾護理陜西巡撫，任江寧布政使，護理兩江總督。1906年，李有棻被任命為江西鐵路大臣。他親赴九江工地督工，卻不幸在鄱陽湖溺水遇難。之后，郵傳部奏明派令李有棻副手陳三立為名譽總理，繼續主持鐵路建設事務。1916年6月，長128.35公里的南潯鐵路全線建成，通車運營。
1906年，湖南工商界追念陳寶箴父子推行新政，振興實業，奏請為陳寶箴塑立銅像，為陳三立授官職，被其斷然拒絕。同年夏，義寧大荒，銅鼓雙坑饑民前往宜豐天寶買糧，富商何大毛卻誣稱“匪徒搶劫”，并說“寧州遍地是匪”，挑起斗毆，殺死雙坑饑民57人。雙坑人控訴無門，求助陳三立。陳三立主持正義，具陳上疏，終獲刑部詳察，嚴懲主犯及當地知縣，冤案得以大白。
1907年，滿清欲行君主立憲，委陳三立任參政議員，陳三立知道此不過敷衍輿論有名無實，便予以拒絕。
1911年，武昌起義發生，避居南京的陳三立，并沒有早早預感到這一重大事變的發生。正月里，他還應徐紹楨兄弟之約，前往后者的玄武湖別墅，參與一閑適雅集。是年夏日，陳三立還為端方題《京師無悶園東坡生日雅集圖》，哪會想到，不久之后，端方端錦兄弟就在辛亥革命中于巴蜀人頭落地死于非命呢。
也是此年夏，陳三立與張謇有感于江蘇賭博之風愈演愈烈，聯袂致書江蘇巡撫程德全，稟請嚴禁賭博。兩人如此說道，“惟是近日以來，公共游戲之場已禁賭博，而公館私邸以及衙署局所，依然牌聲喧嘩，男女雜沓”。他們認為，“小民偶犯小賭，即罹刑章，而稍有聲勢者，千金鉅賭，莫敢誰訶，大非立憲時代所應有之事”。陳三立、張謇還指出上海城隍廟是制造賭具的重大窩點。
是年夏，南京頭條巷新居終于建成，此即散原別墅。蘇昌遼《晚清四公子之一陳散原》載：先是，老人頗愛青溪上游之東岸，半邊街復成橋臨河一帶，風景幽靜，后因臨河起屋，須砌駁岸，費工太大。乃應妻兄俞明震之約，與其所居之“俞園”結比鄰。最后勘定青溪上游之西岸，西華門頭條巷。翌年落成，構屋十楹，有回廊、花徑，后臨青溪，雜蒔花木，夏季尤宜。榜曰“散原精舍”，亦稱“金陵別墅”，是老人在金陵之第三次遷居也。
1906年春，陳三立（船頭居首者）、陳寶琛、端方、鄭孝胥、李瑞清等泛舟青溪。圖源：南京地方史學者陸暉微信公眾號“飛刀看書”。
三
武昌起義，震驚中外。陳三立一家離開南京避居上海，忙而不亂，雖然是倉促決定，“全家隨即收拾了細軟，至兩江總督衙署東側車站，乘寧省小火車去下關江邊，雇小舟送至停在江心的客輪上。散原精舍家中留下男仆看守”。陳三立避居上海塘山路俞明頤家，后賃居老靶子路。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中華民國匆匆成立。告別帝制，邁入民國，歷史終于掀開新的沉重一頁。
在上海期間，陳三立曾為江西同鄉李瑞清仗義執言抱不平。李瑞清小陳三立14歲，光緒二十年進士，曾任兩江優級師范學堂監督。避居滬上，李瑞清在患瘡疾僵臥不能行動的困境下，仍靠賣字鬻畫維持殘生。當時滬上，以“遺老”自命者眾，但，其中多口是心非者，標榜“持節不染”，而“臨財則又往往變易面目”，還以“不拘小節”自解。此輩人等對李瑞清如此清高頗為嫉恨，當時李瑞清寡嫂想攘奪其出賣字畫之資而未能如愿，便對小叔子污言穢語。無恥小人借機造謠，廣為傳播，其中有一人尤顯卑劣。陳三立為李瑞清大為不平，他說：“若輩心術如此，尚可自鳴高潔耶？若不斂跡，我必當大庭廣眾，痛揭其勾心斗角之詭術！”某日，有一聚會，陳三立當眾對此人大聲呵斥：“我要代清道人打你耳光！”沈曾植等也起而助威。傳謠誣人者驚羞交加，紛紛逃席而去。經此散原老人雷霆之怒，謠諑得以平息。
在上海等地短暫居留，陳三立回返南京。1923年，陳三立妻子俞明詩病重，陳衡恪、陳隆恪都回到南京，陪伴母親。8月11日，俞明詩病逝。散原老人送給妻子挽聯：一生一死，天使殘年枯涕淚；何聚何散，誓將同穴保湖山。有的說，殘年是“余年”，“誓將同穴”為“魂先同我”，似乎更為悲切。
誰料禍不單行，到了9月17日，陳三立長子陳衡恪又在散原精舍撒手人寰，得年48歲。
羅癭公得悉，專程來到南京，安慰散原老人，“散原翁為述師曾（陳衡恪字）病狀，至悲怛”。羅癭公方才離開，陳曾壽也來到南京探視陳三立，他看到陳家如此情景，極力勸說散原老人更換環境，到上海居住。但陳家經過反復考慮，最終還是去了杭州西湖顧莊。陳三立如此說道：當是時，三女怵余以憂死，挾居杭之名圣湖上。
1933年，曾經的好友鄭孝胥投靠日本，輔佐溥儀建立偽滿政權。陳三立痛罵鄭孝胥“背叛中華，自圖功利”。再版《散原精舍詩》時，他忿然刪去鄭序，與之斷交。
鄭孝胥小陳三立7歲，福建省閩侯人，出生于蘇州胥門，與陳三立交往頗深。他曾是沈葆楨、李鴻章、張之洞幕僚。據葉參等《鄭孝胥傳》載，他曾“寓居南京之青溪盞山云所，益肆力于詩，與上元顧云相唱和”。鄭孝胥常與陳三立、李瑞清、沈曾植等把酒言歡、暢談風雅，他們或為同光體詩歌代表人物，或為書法摯友，暢談書法。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陳三立表示“我決不逃難！”聞有人議論中國必敗，他怒斥道：“呸！中國人豈狗彘耶？豈貼耳俯首，任人宰割？”
日本欲招致陳三立，被他斷然拒絕。陳三立絕食五日，憂憤而死，享年85歲。
陳三立原配武寧羅氏是四川知府羅亨奎女，繼配俞明詩是俞文葆之女。陳寶箴、陳三立故居位于江西九江修水義寧鎮竹塅村，被稱陳家大屋，亦稱鳳竹堂。陳三立俞明詩夫婦及長子陳衡恪合葬墓在杭州西湖九溪牌坊山。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陳寅恪、陳封懷等義寧四代有五位杰出人物，被稱為陳家五杰。
特約撰稿王振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