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3日，最高溫度從前一天的15攝氏度，猛然躥到24攝氏度，正午陽光直射，行人身上棉襖匆匆換成春裝。
50歲的史紅卻沒太多心思關心溫度變化，這一天，她仍然穿著厚格子尼龍外套，端坐壽寧路56號門前。目光一會看看行人，一會看看地面。偶爾有人從她面前經過，才突然像從沉思中驚醒，忙著招呼道：“要吃小龍蝦嗎？到店里坐坐吧。”
史紅不知道，自己“端坐”了28年的店門，今年是否還能守得住。她已經接到通知，因為沒有食品經營許可證，這個3月底，她就不能再在壽寧路上賣小龍蝦了。
不僅僅是史紅，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調查發現，今年夏天之前，壽寧路小龍蝦一條街將基本完成無證無照整治工作，壽寧路上，不能再開龍蝦店的商家，預計超過八成。
“龍蝦店都不能開了，那這條街生意能做得出來嗎？”壽寧路上開了20余年燒餅店的李延香雖然不在整治范圍，卻忍不住為壽寧路的未來擔憂。
至于怎么整治？相關人士表示，原則是：無證無照經營戶，堅決消除；有照無證經營戶，規范經營；證照齊全經營戶，則提供優質服務。未來，在新一輪城市更新改造中，被居民區圍繞的壽寧路，是重新自由發展，還是納入整體規劃，目前，暫無說法。
28年，她在壽寧路開了四家餐飲店
壽寧路長不過百來米，路口的指示牌顯示，僅62個號牌。
而史紅在這條百來米的小街，度過了28年青春韶華。
1991年，嫁來上海不久，史紅和丈夫陸紀良租下壽寧路56號不到8平方米的沿街房屋，準備做生意。“那時候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好，就是邊做生意邊看。”史紅說，最開始，他們打算做餐飲，辦了個餐飲許可證，沒多久，發現大米生意不錯，就把餐飲許可證換成了糧油經營許可證。史紅回憶說，換證的時候，他們問過，就算大米許可證要換回餐飲許可證，隨時可以改。
2003年，史紅和丈夫發現，愛吃小龍蝦和夜宵的人越來越多，幾經商量，最后決定，不賣米了，換做小龍蝦生意。
“但是去換證的時候，賣米的證不能換成餐飲許可證了。說是房子屬于居民房，不能辦食品經營許可證。當時我們也爭啊，可是爭也沒用，反正就是辦不下來。”史紅說，為了辦證這事，這些年她和丈夫沒少跑市場局，但就是辦不下來。
再后來，店里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從下午五點一直到凌晨三點，“每天都是忙通宵。一樓桌子不夠，就加上二樓三樓，再后來，三樓也不夠了，就把隔壁的店面盤下來。還是不夠，又索性把對面的兩個店面或租或買，也盤了下來。”史紅說，剛開始做小龍蝦那幾年，壽寧路小龍蝦一條街的名號，別說在上海是“如雷貫耳”,只要有展銷會，連來參展的客商們，也經常慕名而來，凌晨排隊等位的事，在壽寧路上一點都不稀奇。
也幾乎從2003年前后，整條壽寧路差不多全賣小龍蝦了。甚至街上一家小有名氣的面館，也只做小龍蝦，還開了三家分店。
日漸鼎盛的名氣，讓這里的小龍蝦，從最初的9元/斤，漸漸水漲船高，現在甚至已經賣到69元/斤。賣小龍蝦的，和吃小龍蝦的，都越來越多……
風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從那時候開始，史紅的生活，徹底變成了早上八點到店，晚上九十點離店。打理龍蝦店，成了全部。
以至于有一陣子，隔三差五地，有年輕的小伙子跑到店來推銷，說免費請他們入駐網上平臺，不僅可以在店里賣龍蝦，還可以外賣，有專門的人幫他們送。
“當時就覺得，這肯定是騙子，我店里的事情都忙不完，直接轟走。后來來的多了，有個小伙子，實在很有誠意，就說試試吧。然后開通網上商戶，要綁定銀行卡，要到銀行開賬號。我才發現，完了，我都不知道怎么開銀行賬號。真的只會守店了。”回憶起那段往事，史紅有些不好意思。
現在想起來，“只會守店”的史紅說，自己很后悔，這幾年，做小龍蝦生意的越來越多，網紅店也是一個接一個，日漸“挑剔”的吃客，已經不滿足在狹小的空間出著臭汗吃著并不算便宜的小龍蝦了。而那時候來“拉”他們“入伙”辦卡的，就是現在紅火的網上訂餐，自己進入得太晚，先機都被別人搶走了。
今年過年前，史紅已經接到通知，因為她的店沒有食品經營許可證，今年3月底，就不能再在壽寧路開餐飲店了。也不僅僅是她一家，整條壽寧路，超過8成都不能開了。
春節過后，壽寧路的生意更是慘淡，鼎盛時店里30多個雇員，現在她只通知住得近的幾個小工來上班。“昨天守一天，基本就沒什么生意，整個人那叫難過啊。”
史紅說，這兩天，有時候她會莫名其妙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她自己今年50歲，老公55歲，這個年齡再出去開店重頭來過，能拼得過那些網紅，跟得上互聯網的發展嗎？前幾天，她自己去考察了幾家網紅小龍蝦店，確實環境就比她家好。她老公也在附近看了個門面，上下兩層，300多平方米，兩口子商量著，要不關了這里的店，再開一個。可是思前想后，這萬一虧了怎么辦，光店面拿下來就要200多萬呢。
而同樣在壽寧路上開了20多年燒餅店的李延香，雖然證照齊全，可她同樣笑不出來。“這么多龍蝦店都關了，壽寧路的名氣肯定受影響，這以后的生意還不知道怎么做呢。”
永遠比外頭高3-5攝氏度
澎湃新聞記者查閱登記資料發現，史紅現在經營的壽寧路49號、51號、56號、58號，兩間為租賃，兩間已購買使用權。
按照史紅的說法，剛開始打算買使用權，一方面是為了省錢，這些年壽寧路房租水漲船高，幾平方米每月就要一萬多元租金。另一方面，老式里弄，房子本來就小，又挨得緊，常常有鄰居來反映，太吵了，油煙太大了，時間久了，為了不至于大家見面太難看，史紅索性就買下來了。
不僅如此，四間房中的一間，原本住著金阿婆一家。史紅說，她的兒子，和阿婆的孫女，小時候還經常在一起玩。后來生意越來越好，投訴多了，史紅不但租下了金阿婆的門面做生意，還出錢幫她在外面租房子，甚至阿婆的老伴中風癱瘓，史紅還去看望二老。“就像朋友一樣。你不相信可以問問這兩位爺叔。”
史紅說起這些的時候，街上熟識的兩位爺叔不知什么時候已湊攏過來。一聽到點他們的名，兩位爺叔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趁史紅夫婦說其他事情，其中一位往旁邊挪了兩步，壓低聲量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這個是要搬的啊，實在是太吵太臟了。”另一位遞了個眼色，兩人又一聲不吭走進了馬路對面的小巷。
澎湃新聞記者留意到，壽寧路兩邊，是典型的上海老式里弄，樓基本不超過三樓，但房間挨著房間，每一間不僅層高低，面積幾乎都不足10平方米。沿街商鋪，幾乎都用不銹鋼私搭煙囪，在繁華的中心城區，多少有些突兀。
13日下午3時許，背街的水龍頭前，一家名為糊涂龍蝦的店員，正將新到的小龍蝦倒入紅色大盆，開始清洗。二十米遠的地方，已經住了20年的林阿姨看看小龍蝦，看看樓頂剛拆掉的煙囪，禁不住嘆了口氣。
“我是寧可餓死，也不會到這些店里去吃東西的。”林阿姨說，自己家緊挨著街前的龍蝦店，沒有一天安靜過，而且這條街常年比外面高3-5度。因為餐飲的緣故，油煙、垃圾、臭味，永遠都在，家里怎么都打掃不干凈。
而說起這些小龍蝦店，李老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油污把下水道都堵了，前幾天我還在拼命通下水道。這條街緊挨著的這排房子，能走的基本都走了，很多也都是租給打工的人，我們住這里就是倒霉。”
上海食品安全投訴熱線12331后臺數據顯示，這幾年，關于壽寧路無證、擾民的投訴從未停歇。澎湃新聞記者粗略計算，投訴中幾乎沒有關于食品安全的內容，絕大多熟都集中在無證、擾民。有要求保密的居民每年都投訴，要求關閉壽寧路的；有投訴家里常年不敢開窗的；甚至今年3月15日，還有市民投訴下水道被油煙堵塞。
下決心今年夏天基本完成壽寧路整治
所有投訴最終都匯總在黃浦區相關整治部門。統計數據顯示，僅以2017年為例，上海各條線接到的有關壽寧路投訴舉報案例70余起，其中涉及無證無照問題占45.8%,其他類（消防環保等）占54.2%.
“壽寧路不是關閉，而是合法合規整治。”黃浦區相關整治部門向澎湃新聞記者透露，認定餐飲店是否合法合規，一般看是否證照齊全。“照”指的是營業執照，表示這個場所可以進行經營活動。“證”,即食品經營許可證，兩者缺一不可。
根據管理部門統計，壽寧路目前共有食品經營戶50余戶，其中，有證有照合法合規經營戶約占15.8%,有照無證（無食品經營可許證，或者雖然有證，但超范圍經營）經營戶68.4%,無證無照經營戶15.8%.換句話說，壽寧路小龍蝦一條街，超八成的餐飲店，要么根本不能做餐飲生意，要么即使能開餐飲店，也不能賣小龍蝦。
歷史沉疴，由來已久，整治壽寧路的呼聲，也越來越急迫。
公開信息顯示，2017年，結合“五違四必”及違法違規經營綜合治理工作要求，該區無證無照整治步伐加快，提出“基本消除無證照食品生產經營”、“基本消除食品違法攤販”兩個工作目標。當年，即消除在冊違法違規經營戶，完成期初目標數86%,消除食品類無證無照經營，完成期初目標數80.6%.也是在這一年，壽寧路餐飲整治工作，提上工作日程。
2018年，結合城市精細化管理要求，該區又出臺《黃浦區違法違規經營綜合治理2018年行動方案》、《黃浦區2018年無證無照食品經營治理工作方案》，重塑執法辦案工作流程，建立快速處置機制，明確疏導條件，梳理可疏導對象清單。按照最新的工作進度，順利的話，今年夏天，基本能完成壽寧路無證無照經營場所的整治工作。
至于怎么整治？相關人士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原則是：無證無照經營戶，堅決消除；有照無證經營戶，規范經營；證照齊全經營戶，則提供優質服務。
與此同時，該區推出“小餐飲標準化建設”, 建立常態長效管理機制，從店招地安排、房屋環境、后廚衛生、服務態度四方面統一標準。結合架空線入地、油煙管道清洗等工程，加大合法合規經營的獲得感。
上海社科院研究員鄧智團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居民區的城市更新改造，首先要注重社區參與，雖然這其中包含商戶需求，但是首先應該尊重原住民的需求，以及生態環境的改善。而對于壽寧路小龍蝦一條街的文化名片、文化價值，應該綜合評估，適當的時候，需要激發參與主體，如開發商的積極性。
澎湃新聞記者獲悉，目前，壽寧路整治后如何轉型，尚無規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