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福邦先生 圖片由武漢大學提供
?《故訓匯纂》和《古音匯纂》
□楚天都市報極目新聞記者 柯稱
中華文化的基石是漢字,中華文明的基因就刻在一個個漢字上。我們每天都與漢字打交道,卻少有人去思考,一個字經歷了怎樣的演變,才代表現在的意義,它的讀音又經歷了哪些演變?
武漢珞珈山下,一位雪鬢霜鬟的老先生,為了這一冷門絕學,甘守清苦半世紀,嘔心瀝血著大典。他,肩負國家重任,為《漢語大字典》《中華大典·音韻分典》立下汗馬功勞;他,帶領團隊歷時35個春秋完成2600萬字的《故訓匯纂》《古音匯纂》編撰,留下傳世“大書”;他,刻苦為人、殷勤傳學,帶出“黃大年式教師團隊”。
他就是,86歲的武漢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宗福邦先生。日前,宗福邦入圍2022年度全國教書育人楷模候選人、“荊楚好老師”候選人。
啟航 從學普通話到編大字典
歷史的年輪上,總刻著一些意外形成的美好。
1959年,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宗福邦被分配留校教漢語,這讓他頗感意外。“我是廣州人,剛來武漢時聽同學講話像是聽外語,只能寫字交流。直到畢業,我的普通話還是不標準,更不用說審音知調了。但我服從組織安排,說不好就去學。”宗福邦回憶。
第二年,宗福邦到北京參加普通話語音研究班。他從音標和發音學起,雖然覺得枯燥,卻無意中決定了未來的人生方向——音韻學從此成為他終生的志業。
28歲時,宗福邦在中國語言學的權威期刊《中國語文》上發表《關于廣州話陰平調的分化問題》,首次提出廣州話陰平調已分化為兩個獨立的調類、入聲韻應是四個調類而非三個等新觀點,奠定了學術聲譽。“十年動亂”期間,宗福邦被下放到武大沙洋分校勞動,但他沒有放棄學習和研究,在養豬之余偷偷研讀《廣韻》。
1975年,宗福邦被抽調回到武漢大學,參與周恩來總理親自要求開展的國家文化工程《漢語大字典》的編寫。由于出眾的業務能力和管理能力,宗福邦被任命為編委和武漢大學編寫組組長。“這本大字典改變了‘大國家、小字典’的狀況,我有幸能參加這樣的工作,為國家做點事,很高興。”宗福邦說,這項工作也堅定了他的學術信念。
淬煉 手寫70萬張卡片編巨著
1983年,在《漢語大字典》武大編寫組的基礎上,宗福邦組建了武漢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
“武大中文系素有從事傳統語言學典籍整理研究的學術傳統。”宗福邦說,他們在黃侃關于校補《經籍籑詁》的學術思想啟迪下,于1985年啟動了《故訓匯纂》的編纂工作。
故訓就是古訓,《故訓匯纂》的目標是將先秦至晚清兩千多年浩如煙海的典籍中有關字義訓釋資料,進行系統完備的收錄。宗福邦說:“訓詁學的意義,是掃清我們閱讀古代書面語言的障礙,以便更好地指導古文教學、古籍整理。中國歷史上那么豐富的文化典籍,不能因為我們讀不懂,就損害了它的文化意義。”
如果說《漢語大字典》是給漢字編“戶口本”,那么《故訓匯纂》可以看作給每個字確定“族譜”,工作量可想而知。“我們沒有圖省事,而是大范圍地查找古籍原書,為此,在資料搜集階段就花了5年多的時間。”宗福邦說。
“至今還記得老理學院翼樓那間簡陋破落的大房間,沒有空調,銹跡斑斑的電扇如同虛設,一排排的木質書架上堆滿了手抄的卡片,還有桌案前后忙忙碌碌的一群衣裝樸素的老師。”宗福邦的“接班人”于亭,回憶第一次拜會宗福邦時的情景。
“不開電扇是怕把卡片吹亂了。”宗福邦笑著說,當時電腦還是稀罕物,項目組沒有經費買電腦,也沒人會用電腦,所以只能用手工方法,輯錄了近70萬張資料卡片。后來又用了近半年時間復核,查出6000多條錯誤。
最終,1300萬字的鴻篇巨制《故訓匯纂》于2003年正式出版,比宗福邦預想的10年多用了8年。該書榮獲第一屆中國出版政府獎、第五屆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一等獎、湖北省第五屆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
大成 2600萬字工具書利今傳世
在《故訓匯纂》之后,宗福邦帶領團隊推出了它的姊妹篇《古音匯纂》,1998年立項,2020年出版,又是1300萬字,這次花了22年。
《古音匯纂》是一部匯總先秦至晚清歷代典籍中漢字讀音的工具書,努力探尋漢字字音發展演變的軌跡。它的難點在于沒有任何“大書”可以參照,完全靠自己探索。
在這22年中,宗福邦還有14年在同步完成另一項高級別超大項目——帶領武大古籍所11人團隊獨立完成《中華大典·音韻分典》。《中華大典·音韻分典》歷時18年完成,近1000萬字,是一部征引繁浩、體大思精,充分反映古代音韻學成就的大型類書。
宗福邦同時主持兩部巨著,長期的伏案工作讓他的脊柱高位第一節處骨質畸變造成神經壓迫,隨時有癱瘓的危險。2010年,擔心工作無法完成的他,下定決心接受手術。
“那次手術風險巨大,先生還帶著一大摞《古音匯纂》的稿子,說手術前后還可以看稿。”于亭說,所幸手術順利,但宗老的身體無法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后來,他的手抖日益嚴重,但直到80多歲高齡仍堅持親自審稿和定稿,“經他看過的初編稿和初審稿,頁面上朱墨爛然,密密麻麻布滿了他哆哆嗦嗦的字跡。”
2020年10月30日,《古音匯纂》首發式暨出版座談會在北京舉行,宗福邦教授強支病軀到會。《故訓匯纂》《古音匯纂》兩部大書共計2600多萬字,成為開啟傳統文化典籍寶庫的鑰匙。它們被學術界稱為“利今傳世的巨制”,被認為是可以與《辭源》《辭海》《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相提并論的工具書。
傳承 三代師徒發揚冷門絕學
一生四部書,宗福邦為此放棄的,幾乎是其他所有。
藏起了年輕時的文學夢,遺忘了打籃球、下象棋的愛好,放棄了個人的研究和論文發表……但作為一名老師,他卻很幸福。
“我們這樣一個團隊,在全國恐怕不多見。”宗福邦曾跟他的晚年弟子和助手李廣寬這樣說。他確實值得驕傲——幾部巨著的完成,完全有賴于團隊成員的精誠合作。
2019年,極目新聞記者曾在宗福邦的家里,見證了一次《古音匯纂》的編委會會議。宗福邦聽著他的學生就具體問題討論,甚至爭執,輪到自己發言時,他也只是給出建議,不下結論。“要多給年輕人機會,讓他們鍛煉成長,能夠獨當一面。”宗福邦說。
宗福邦的團隊成員跨越三代學人。他曾告訴極目新聞記者,這些年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學生們,“大的古籍整理項目投入大,周期長,產出慢。他們幾十年來和我一起坐冷板凳,很多團隊成員從青年干到老年,早些年曾在評定職稱等方面吃了不少虧。”
“我十分感謝武大的歷屆領導,對我們團隊十分關心和重視。”宗福邦說,武漢大學在職稱評定上,單獨為古籍所下達指標,后來還制定了一些特殊標準,為團隊成員提供方便。于亭擔任《古音匯纂》主持人之一時,還只是年近30歲的講師,如今已成長為武大文學院院長。2022年,武漢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冷門絕學傳承教師團隊,入選教育部第二批“黃大年式教師團隊”。
因為身體不便,宗福邦不僅在家里開會、辦公,晚年還堅持培養博士研究生,在家中開課教學,審閱論文,伏案審稿,無一日或歇。于亭說:“先生教示我的,遠不止于授業解惑。我看到的,是學者的清守和自尊。我之立志做一名有操守的學者和教師,皆因敬愛他如父,愿效仿遵循他一生矻矻自守的道路。”